{{ $t('FEZ002') }}人文學院|
計畫名稱:11G205-7高教深耕人文學院基本款
計畫分項: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所務建置
具體措施:文學所創作發表暨合作出版計畫
執行單位:人文學院
《幼獅文藝》2022年8月號824期,刊登本所學生洛駽〈前往濱海的路上〉一文。
主述者我、L與D,乘著一台老舊歐寶,抵達田間、海濱,在路上,在每次勘景的途中謎航,共享細碎珍貴的記憶。
三人一邊找路,或暈眩、嘔吐,總還一邊拍片。
報廢車輛的那天,大雨降下。面對已然不在與必然失去的,雲就像這篇文章一樣安靜。只是在空中飄過來,又飄過去。
〈前往濱海的路上〉
記得人生第一趟真正的出遊,是我第一次實際的在道路上駕駛汽車。那時候,還有L和D的陪伴。當時我們前往臺南勘景,行經頂葉交錯的林蔭縣道,骸骨遍布的魚塭,生產過剩的鳳梨田,還有半山腰上的宮廟。在臺南駛行三百多公里,和從臺北啟程抵達臺南的路程幾乎一樣。
下交流道後,我們跟隨空著的農地搬運車,緩緩穿越隱現晨曦的鄉道。農車暫停田邊,帶著黑色袖套的雙手抱起整籠鳳梨,拋上農車。頭包花巾的農婦彎下腰,重複壓斷蒂頭。四五位老人家照料著一整片的米勒畫作。
我們搖下車窗繞行山路,迎著風俯瞰農村田景,伸長脖子嗅聞山林雲霧。這裡廟口的石獅子,像是玩球玩得停不下來的孩童,綻放笑容,沒有威嚴。
行程的最後,我們停留在七股的海岸。朝南北兩邊看去,探不見海岸的起始與終點。那真的是一片海。可能受緯度、地勢和日照相互影響的關係,臺南的天空與海水,和北部不同,能夠讓人駐足五六個小時。
第一次開車是場探險。不知道轉彎時需要減速,無法推測後照鏡看到的,和實際上與其他車輛的差距。甚至不清楚在高速公路的出口閘道不能突然煞車。但是L的一句出發吧,我就跳上了駕駛座,確定右邊油門,左邊煞車,打檔在D, 就往前行駛了。
從臺北一路向南的路上,L和D聊著十幾年前他們在嘉義的田間小徑,靠著太陽方位一邊找路一邊拍片;在航向南海的海路上,一面暈眩一面嘔吐也一面拍片;在雲林拍片時去過的那家小吃店,老闆娘不知道還在不在,還喝著一口就醉卻一口接一口喝下的陳年高粱嗎?
快要抵達勘查地點時,L和D不再說話。兩人從不同車門下車,探索各自的路徑,關注自己的風景。最後,兩個人停駐在同一個位置,面向同一處遠方,決定了拍攝定點。這或許是攝影師和導演獨有的默契。連出身都一樣來自彰化,臉上都掛著大鬍子。
我也習慣跟在兩人後方,慢慢學會如常應對事務。儘管遭逢意外是拍片的常態。一會兒烏雲遮蔽陽光,天氣和預報相反,開始下雨。一下路旁工程提前啟動,噪音大作,收音無效。突然攝影機過熱當機,演員情緒跟著斷裂。當下感覺世界末日,瀕臨崩潰。這時候,他們反而說笑,告訴我,接下來行程再追上來就好。然後,沒一會兒,烏雲散開了,情況好轉了,陽光映現。我們也繼續拍攝下去。
某次拍片收班,大年初三傍晚,從南部開車北返。愈接近臺北,天色愈缺乏景深與彈性。車內的器材碰撞和交談打屁也隨著終點的接近,愈趨安靜與突兀,就像窗外的氣候。
從交流道滑入臺北後,L的手機每五分鐘響一次,直到我們擠坐在L景美的家中。我們圍著酸菜白肉鍋,和L太太準備的生菜蝦鬆,充滿消毒水與煤炭氣味的威士忌,還有L堅持親手煎烤的五分熟牛小排。身為異鄉人的我從未吃過這種圍爐年菜。不需要紅燒魚,不需要長年菜,不需要蘿蔔糕。
圍爐總要話從前。記得見過L唯一一次面露不悅,是我第一次拍片的時候。那時候學著製片穿夾腳拖到現場,卻因此腳趾痛,卡在下山坡的路上。還自比好萊塢專業分工,謹守場記的分內工作,不多動一手一腳。不幫忙提水桶,在路面灑水,好讓柏油路在影像上顯現紮實的顏色和質量。
D記得,和L在雲林拍完片,到剪接室回放影帶時,發現畫面紅潤一片。那是因為攝影機反應眼睛和身體的狀態,二三千K的色溫最貼切酒醉的視界。畢竟正常色溫抵不過盛情招待的當地友人,抵不過拍片人的豪情浪漫,也抵不過機器面臨快速更迭的無聲抗議。
現在距離第一趟出遊,已經十幾年了。出逃臺北到北海岸,或是大甲溪出海口,臺灣其他縣市的海濱,已經是每週必需的告解與禮拜。
開車的路途經常要花費好幾個鐘頭。途中,時而烈陽,暴雨,時而狂風,看不見盡頭的車潮,一波波來襲的睡意。還有抵達目的地前的產業道路迷航,都折磨非常。一路陪伴的歐寶汽車,可能因此體力不支,開始洩漏機油和水箱水,一次漏一點。現在需要在每趟行程前餵養好幾瓶的機油了。一瓶三百多的機油,不過一盤義大利麵的價格,卻還是吃垮了我們對它的依賴。只是沒想到,年齡對人和汽車的影響也是差不多的。就連毀壞的突然與必然,也是同樣的讓人難以抵擋。
將歐寶報廢,雖然已經是無法改變的結論,可是從下決定,到實際執行,就隔了一個月。其實光是做決定這件事,已經預先花費了一個月的時間。所以說,實際上,總共花了兩個月才真正完成車輛的報廢。
透過Google,瞭解了報廢的程序,報廢的政府機關,報廢的廠商,報廢的眉角,還有最重要的,報廢的價值。這才知道,原來報廢車輛不只可以領取環保署一千元的回饋金,回收廠還會給予四五千到一兩萬不等的回收金。還有汽車險、牌照稅、燃料稅、ETC儲值金等等,全部都可以退還。這樣林林總總合計下來,回收的價值瞬時從千元變成萬元,給足了我加速作業的動力。終於,在詢價完臺北和新北的五家回收廠後,和D決定前往回收金最高的廠商。
報廢前最後一個週末,我和D小心翼翼的駕駛歐寶,預計前往濁水溪出海口。那裡有一片寧靜的宇宙。銀色的泥灘,點綴數不盡的白扇招潮蟹。
那天,高積雲捲在天際,藍天的彩度很高,不是D喜好的拍照天氣。D接到L太太自醫院撥打的電話,歐寶於是暫停鄉間路旁。我走下車,端詳歐寶。寬大的後照鏡視野極佳。到處圓潤的邊角和弧線。鐵灰銀的烤漆上只有少數不顯眼的刮痕。後車廂被撞凹的地方蓋上蜘蛛人的貼紙。
自從某次拍片途中右轉時,被後方車輛高速撞上,後車廂就開不了,載運器材也變得不方便。不過它看起來仍然像新車,尤其在下過雨後。雖然當初過戶時已經十多歲了。
歐寶暫停的路旁是一座荒廢的耕地。黑色防風布和棚架包圍著耕地, 正午的陽光打在黑布上閃爍光澤。裂開的黑布在夏風吹拂下彷彿揚起船帆,卻無法航行。乾涸的土埂旁,有隻丟棄的塑膠黃色小鴨頭戴耳機,灰茫茫的坐著。
D講完電話,車輛繼續行駛。我們一路沉默,駛向愈來愈窄小的路。那是海堤路,前方只適合農地搬運車行駛。D只好緩速倒車,貼著狹路邊緣,和我一人盯著路的一側後退。
堤防的高度,在車上看來,要比實際上高出許多,感覺接近三層樓高。模糊的視線隨著危機意識逐漸對焦清晰。原定的目的地沒有抵達,就在中途隨處的海邊停下,直到陽光不在。
從決定報廢車輛那天起,車輛就被開往木柵住家附近沒有紅線的坡道停著。那車第一次這麼長的時間,停在戶外。那條坡道上停著各種廠牌的車。覆蓋著濕了又乾的落葉的紅色得利卡,貼滿二手拍賣訊息的黑色福特,經常更換位置的鐵灰馬自達。總之,從不開車的那一天起,歐寶就注定了報廢的命運。畢竟每日通勤的停車費輕易就勝過了情感上的糾結。一天二百二,一個月六千六。之後,每當我坐公車回家,經過停車的坡道時,總會留意它是不是還停在原處。即使在完成報廢之後。
報廢的那天很快到了。那天,為了節省時間,我開著車齡約二十年的國產車,跟在D駕駛的歐寶後方。那是我第一次獨自開車。
就在快抵達回收廠時,我不小心行駛在D的前方。我壓抑著不安,照著Google指示開往濱江街旁岔開的單行小路,以時速二十往前行駛。一邊探尋回收廠招牌,一邊留意路面寬度。終於看到回收廠時,就毫不猶豫的駛行進去。暫停車輛,搖下車窗,詢問正在祭拜天公的廠商,才知道回收廠在隔壁。D跟著車也進錯廠房,他很快的倒車開往隔壁。
這時候天氣突然轉壞,開始下起雨來。我心情更加焦慮,心裡盤旋著在沒來過的地方倒車,只要維持時速十公里後退,應該不會撞到什麼的。不斷默聲鼓勵自己,只要稍微踩上油門就辦得到的。就在快要抵達廠房門口突然高起十公分的門檻時,D敲了車窗救了我。國產車剛倒退出門口,後方接連出現二三臺貨運卡車,以時速六十的速度逼近。D只好踩上油門,快速駛離。
我一個人站在路邊。然後,雨瞬間傾倒下來,耳朵像是耳鳴般被抽成真空。我站在原地,不知道D會開往何方。足足站了三分鐘。頭髮、襪子和衣服都浸泡在雨水裡。我走進隔壁回收廠時,歐寶, 正停在那裡,等著。
走進回收廠的辦公室。五坪大小的空間,五分鐘辦理完成。兩位小姐問了我手機號碼後,一切流程開始了,也接近結束了。在回收聯單簽名,影印駕照行照,拿錢點錢,簽領收據,給車鑰匙,拿走兩片車牌。結束。
這時候我才想起手機落在國產車上,就和辦公室借了電話打給D,說辦完了,就走出辦公室。歐寶這時已經不在視線可及的地方。眼前只有堆疊兩層樓高的報廢車輛,每一輛都喪失車牌,每一輛都扭曲變形。
在等待D的時候,我擔心著,已經停了的雨會不會又忽然落下,想著等會兒要先回家換衣服,還是直接前往大城鄉的海邊,想著那個停車的坡道已經畫上了紅線,想著已經過世的 L,和L追思會上看到的照片。照片上的 L 躺在金山的海灘上,左腳彎曲,右腳伸直,雙手枕著頭,頭上戴著標配的鴨舌帽,那戴著墨鏡的雙眼不知道是否沉睡著。天空的雲朵好像正飄過來又飄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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