{{ $t('FEZ002') }}人文學院|
計畫名稱:11G205-7高教深耕人文學院基本款
計畫分項:文學跨域創作研究所所務建置
具體措施:文學所創作發表暨合作出版計畫
執行單位:人文學院
本所學生曾達元、吳佳駿、梁綉怡三人對談文章,刊登於印刻文學生活誌五月號225期,《第四人稱》▷之一▷〈屠宰與你與美食〉
達元:
屠宰場,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。
你看著條條豬隻踏上高台,被機器固定無法動彈,電擊,致昏,放血,燙毛,脫毛,剖胸腹,取內臟。
人類心臟驟停的4至6分鐘內是黃金救援時間。而豬隻踏上生死通道,黃金屠宰時間大約也是如此。
你頭戴的安全帽、口罩,身穿的圍裙、雨鞋,均一白色。翻開吊掛的肉塊,光度五百米燭光,足以照亮敞開的腹腔有無異狀。
放血不全,色澤暗沉,有異味,顧客不收。驅趕緊迫,肌肉出水,肉質軟,顧客不收。豬隻打鬥,身體瘀血,賣相差,顧客不收。
大面積的紅不是流淌的血漬,是高舉滑輪印章,快速落下的一條鮮紅,代表安全可食的肉,隨即推入預冷室,等待清晨前送入各地市場。
所謂合乎人道的屠宰,終究取決於食客的舌頭。
宰殺流暢的水線,奏響冰冷的旋律。人道是主題,嚎叫是吟唱,齒輪是鼓點,每小節點上相同音符,循環演奏。像是卓别林的默片,生產線的環節若有失誤,便會鬧出嚴肅的笑話。
殺生是嚴肅的,否則畜靈碑只是一場笑話。
第一頭能獲得南無阿彌陀佛,後五頭阿彌陀佛,隨後想到才助念,跟新兵訓練中心的大鍋水餃一樣,排到最後的衰兵,只能撈起漂浮的餅皮。
當屠宰完畢,現場依舊窗明几淨。你走出屠宰機器,城市浮著淡淡的晨霧,你走入街邊的清粥小菜,旋轉器綁著兩條塑膠繩,在油亮亮的盤菜上繞圈,蒼蠅轉飛至白鐵桌邊,在可能是誰的宵夜、或是誰的早餐上,盤旋搓手。
你大口大口吃下豬肉變化的佳餚。
淡水源味滷肉飯,肥肉綿密,滷汁飄香。台中李海魯肉飯,舀上一匙酸菜,配碗豬肚湯,宵夜飽胃。嘉義初咖哩炸豬排飯,清脆外皮,軟嫩里肌。
每一口都叫人難難僅以蔬食過日。
你想起母親的砂鍋滷肉,那以尋常的醬油、香料,將五花肉滷煮熟透。她說起那些料理工序,與網路上的食譜大同小異,但味道卻是與其他家庭的滷肉相差甚遠。或許食譜書得加上註釋:「滷煮風味將依經驗而有不同。」
以前鄉下在哪養豬,你問。在老家改建後,現在廚房的位置,母親說,當時豬寮就在我們四姐妹的臥房隔壁。
不臭嗎?沒味道。那豬多久會被殺掉?長大就殺。現場嗎?在家殺豬要罰錢的。要那要送去哪殺?有人會來載走。你們會難過嗎?沒錢才難過。
屠宰的罪惡留給不在場的人煩惱,機械遺留的耳鳴與久站僵直的腰腿,才令你感到害怕。
在日間社畜湧入的車潮前,你躺回床上,想起屠體僵直大約是失去靈魂後的12-24小時,隨後肌肉便會開始「熟成」,由僵硬逐漸軟化,微生物最愛這營養的滋味。
你變成攤上吊掛的溫體肉塊會是個好價錢嗎?
你拉拉腰上的皮肉,肥豬上拍賣市場都是賣不到好價錢的。你覺得該去運動,為了成為可以繼續工作的肉,為了生活你緩緩睡去。
佳駿:
愛吃過炸豬排一陣子。
最早是跟不能吃牛的戀人一起時,熱量在親密的儀式裡彷彿獨立變成一種貨幣。愈高,愈稀少,愈無法日日擁有慶祝暗喻的夜晚,也愈是一種只有年輕才能代謝的交代不清與濃重。犧牲是節奏,愛亦是,是琶音也是電音。那時的豬排,說真的,他很少能感受到麵衣的酥脆,或是浸過高溫炸油帶來的脂肪快感。真正搶奪腦海的,是哪一家的醬汁夠甜,亦或是誰的味噌湯沒有太鹹。
可能只有猜到,每一個靈魂都需要熟成,但等自己能夠待價而沽時,早已不能自主呼吸了。
吃豬排,是唯一可以看到對方嘴角沾著厚油的時候。他聊賴地玩著手中的筷子,眼前桌面木紋像是滿目瘡痍的湖面,在水底下有著什麼呢?食物的味道和香水難以區別,好像都是一種心甘情願的上當。大笑的時候,豬排似乎更小了一點。
有次兩人一起在全聯逛著,準備晚上要自己煮上火鍋。他看著冷凍櫃裡貼上六折,被膜面層層緊縮的五花和梅花。對方的聲音在耳邊,我們可以自己切啊。但他總覺得,有種說不出的不適應。兩人剛下班,他看了看時間,自己跑到隔壁捷運站的黃昏市場。攤商大多已拉棚,繞到另一頭的出口,一對年輕的兄妹桌上還沒收完。看著最後一塊頰心放在桌上,上頭有兩隻蒼蠅盤旋,他買下那塊豬肉。
綉怡:
麵衣是偉大的發明。不只賦予炸物靈魂,還總完整、全面地覆蓋掉脫去毛羽的生物體表皮。燉雞湯,滷雞腿,二十一世紀烤雞,毛孔。偶爾幾根未除淨的羽管,偶爾骨骼間有一絲血。戴上塑膠手套,觸摸,感受到身體弧度,覺得自己在捉一隻活雞。麵衣讓肉塊變成麵衣的形狀,麵衣的樣子。
不要看見,是比較舒服的。家鄉雖以鴨頭聞名,我卻鮮少吃。深色滷汁裡,色淡的鴨嘴顯眼,輪廓清楚。眼睛,腦,被剪落另外販售的鴨舌。非吃不可時,得刻意分心,以反射動作肢解,爭取延遲想起一些畫面。
人類的惡趣味。
親子丼的命名,羊肉爐商家日日換上新的羊頭,強調新鮮現宰。有時候我會想,究竟是什麼困擾我。是對鳥類的恐懼,或是看見動物們的臉,牠們的模樣,讓我心生愧歉?我能直視豬肉鋪吊掛、鋪排著的肉,一塊塊,沒有生物形狀的,卻絕無法去看整齊倒臥不鏽鋼檯面的雞群。
這樣算是逃避嗎。
某個冬季的清晨五點,我到外婆家的檳榔攤幫忙。天尚未亮,狗在無人的大路上追逐,突然一股濃烈的豬屎臭味,瀰漫空氣。我問外婆:「這附近有人養豬?」她告訴我一個名字,指往斜對向一排肉眼可見的矮房。
那日太陽如常升起前,氣味便已散去。後來,我忘記矮房裡豢養豬隻的事情。直到此刻才重新想起。
佳駿:
養豬好似是某一個自己這一代無法參與的台灣記憶,他的奶奶也提過家裡曾養豬。動物在街道自由跑跳這件事,在過去似乎是個正常,而那其中隱喻了某種生死。奶奶說從前某條土路旁的大樹上都吊滿了死貓,從中走過宛如一葉輕舟。貓頭和繩子因重力成形,卻被抽了九條靈魂而單薄隨風飄起,夾岸數百步。那條土路現在是間85度C,有賣麵包。
頭次聽到時,他皺眉的原因是無法想像那時的氣味能多誇張。對刺鼻的陌生,好像死亡也一樣沒有程序與意義。他記得小時候有大人說,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。但他吃了豬肉多年,第一次看到真的豬還是在高速公路上。自己家的車子從旁駛過豬隻緊鄰而比的貨車上,他把臉貼在擋風玻璃上,看著那些對自己來說甚是巨大的生物。不過嚴格來說,那時的豬也沒在走路,只是被罰站。真正知道豬怎麼走路可能還是得感謝Discovery。
總覺得好像在吃食這件事上,被取消了生死。沒有意識的吃著,就是確定餓不著可以活下去。澱粉、脂肪到蛋白質,各種健康資訊對營養成份的不斷細分,如同生命消逝的解離。吃什麼可以防癌,多攝取什麼可以促進什麼,國外研究最新發現:人們記憶事物的方式跟著年紀增長更會計較,彷彿永遠不會面對死亡一般。
一次,外國的研究學者來拜訪時,嚷著要去傳統市場看殺雞。原來我們這裡還會殺雞,前幾年好像有新聞說現在市場不能實地宰雞了,嗎?他心裡疑惑。
綉怡:
刀落在雞的脖子,放血,牠很快斷氣,便不會有痛苦了。我的腦海裡始終存有一個畫面:一盆熱水,闔眼雞隻,全身浸濕。家族小孩們圍繞鐵盆,嬉鬧,一面拔除雞的羽毛。
那時我也許才五、六歲,同輩中的老么。專注地看雞的臉,雞的身體,扁塌的毛羽,從來不敢動作。彷彿觸碰了牠,會有什麼就此瓦解。而我在更後來發現,原來只是注視,那些自以為有守護住的,依然會崩散,毫無察覺。不如切斷氣管那般果決,其緩慢,甚至能稱上溫柔了,卻難以斷定何者比較慈悲。
無法下蛋的公雞總先被擇選,捆綁雙腳,在寬闊埕口跳呀跳。視線上上下下,不明所以地看人類準備自己的刑具。將很快斷氣,不會有痛苦。人道的殺生,讓彼此好過。
之後,我長成一個懼怕鳥類的大人。酥香烤斑鳩,肉軟爛的烏骨雞湯,像要證明這是一個完整的生物體,廚房沒有偷工減料,頭部永遠連著脖子被端上桌。我會有點作嘔,辦桌佳餚無數次變回那隻浸在滾燙熱水裡的雞。死亡像原先封印住的鮮血,一有裂縫,便汩汩流出。
漫溢到我心中的某一塊,甚至成為創作時的一份牽掛。然而我並沒有長成不敢吃雞製品的大人,血攪入糯米,蒸熟,也將成為乍看與雞無關的美味食品。只要反覆訓練自己,壓抑一些畫面與聯想⋯⋯,知曉會崩解的終會崩解,在那之前,總得設法讓自己生活下去。
{{ $t('FEZ003') }}2022-06-29
{{ $t('FEZ014') }}9999-12-31|
{{ $t('FEZ004') }}2023-04-17|
{{ $t('FEZ005') }}136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