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藝大人文學院於108年5月20日邀請國際導演蔡明亮先生蒞校舉辦講座,與師生分享推廣電影美學的歷程,及其影像新作的創作理念。以下為整理編輯後之講座摘要,以第一人稱呈現。
文/北藝大粉專小編 攝影/浩浩
我在賣電影的時候,同時是賣一個觀念,就是「美術館」。這個年代雖然有美術館,但是大家心裡沒有美術館。我想把美術館的概念拉到我們社會裡面,譬如拉到光點華山這樣的戲院。它是亞洲少數有藝術院線片的戲院,這在我們的年代是沒有的,只有國家給你政治正確的電影,以及商人給你的商業片,所以我們永遠以為電影的板塊就是那一些,如果你真的喜歡電影,你會發現電影的板塊是非常宏大的。
在我二十幾年的電影生涯裡,一直被質疑,你是在幹什麼呀?你拍這種電影誰要看?不過是孤芳自賞或是拍給外國人看的,或者告訴人們不要鼓勵這樣的電影。只是,用這種市場的方式來定義電影,電影的質地不會越來越好。所以後來每一年我都到大專院校、到夜市去賣票,就這樣過了十九年。我突然領悟到一件事情,這樣做也不會有太好的成果。因為你在大學時支持我的電影,去看了演出,等你出社會,工作累了,還是想看娛樂片,因為你覺得看這種電影不是一種享受。但當你會欣賞的時候,它其實可以是一種享受。這種概念要怎麼培養呢?一定要從小開始。
為了30年後
將美術館種在人心
我最近去了都柏林,那是喬伊斯和法蘭西斯.培根、王爾德的城市。我去都柏林是很興奮的,因為可以看到一些喜歡的畫家展覽,我去了美術館,他們大部分美術館是免費的。我在那裡看到一個畫面,這在歐洲是極其普遍的畫面。有兩個小孩,大概六歲,他們兩個都在一幅畫前面,各據一方聽著導覽聽了很久。我看到這個畫面覺得很動人,因為在這些孩子們面前的,是畢卡索的抽象畫。
我也去了阿姆斯特丹看了林布蘭的展覽。歐洲的美術館永遠很多人,但是不吵,我看到林布蘭的〈夜巡〉前面,前面圍了十幾個小學生,男男女女都有,跟著一個老師,他們指指點點,開心地討論那幅畫。可是我覺得好神奇,他們並不吵,很適當地讓對方聽到彼此的聲音。這個畫面讓我想到,我時常在歐洲看電影節、看展覽,總是看到老中青代的觀眾一同排隊買票。他們看商業片,也看藝術片,看各種展覽和表演。商業和藝術,好像沒有什麼衝突。在亞洲的環境,如果不是拍一些大眾的口味,就要像我一樣會賣票,要不然真的就會被邊緣化,有天就消失了。
我搭飛機往下看的時候總是會想,歐洲的這些國家,這些看起來矮矮的房子,裡面住著有錢人和窮人家,但他們都生活在一個舒服的地方,他們在乎美學的環境。這個世界是大家的,美學真的太重要了。於是我想到美術館,一樣要從美術館培養起,它對人們來說並不是功課,而是生活。所以我賣的每一張電影票,都有一個美術館的概念,希望你們從此將美術館放在心裡,30年後的我們,環境就會比較好一點。那時候如果有人幫我辦蔡明亮回顧展,或許就會排隊了。事情如果不這麼推動,怎麼會有未來的30年?
美學不是誰給的
是自我的感受和理解
我現在在處理觀看的概念,包括在美術館,在戲院,我稱之為作者的觀看方式。片商、戲院是不能左右我的,我要把戲院變成一個美術館,我的演出是作者在主導,我要讓你躺著看,你就躺著看吧。你的身體要怎麼感覺呢?我不知道。你問我為什麼?這就是我要的,這就是我決定的。我當然有我的想法,想讓它發揮到某一種程度,創造某一種可能性,讓觀眾來感受和思考。
今天有阿嬤來買了電影票,我一點都不在乎阿嬤看不看得懂我的電影,我只是傳遞我的訊息給她們。事實上這部電影到目前為止,越來越少人問我在演什麼。這個我其實也沒辦法回答,如果我告訴你我在演什麼,你相信嗎?為什麼我們那麼沒有自信解讀自己看到的東西?你一定有自己的解讀,有自己的感受,只是沒有自信。這是因為我們的美學教育不夠,美學是什麼?美學就是你自己去感受,自己去理解,自己去享受,不是誰給你的。
我們的社會在改變嗎?有一次我到一個學校演講,那裡的老師告訴我,「導演你放心,我是社會心理系的,我們同學在研究,在談一個問題,認為有一天蔡明亮的電影會有人排隊來看。是什麼樣的人呢?大概是十幾歲的小孩,他們一直打電動,打到後來空虛到不行的時候,他們就會想看蔡明亮的電影。」這大概是十年前的事,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發生,但是我覺得它發生了。之前我的《郊遊》作為金馬影展開幕片,來了滿滿的人,我向下一看,幾乎都是二十幾歲左右的孩子。他們就是那種孩子。
有一個上海的孩子站出來,跟大家分享,有天在網路上不小心看到我的電影,覺得電影裡的慢,簡直和好萊塢的動作片一樣刺激。現在的小朋友沒有包袱,我很期待他們變成比較不偏食的小孩,這個社會才有可能改變。
關於新作《光》和《你的臉》
這次的演出有兩部電影,一個叫《你的臉》,一個是《光》。《光》是去年底被中山堂邀請拍攝的一個作品,紀念它升格為國家級的古蹟。他們不管我,隨便我拍,其實它不好拍,很容易就變成一個宣傳短片,但是對我來說每一個機會都是機會,我很認真地思考怎麼給出詩的概念。一般拍電影都要把燈打亮,我是把全部的燈關掉來拍的,還給中山堂沒有修飾的、最初的某些樣貌。中山堂很難拍,它有咖啡廳、茶館、各種設施,很不好處理,但我還是拍出了心裡對它的一分敬意,因為它是一個古老的、有歷史價值的建築。
我們到戲院裡,到底在看什麼?如果它只是一個建築,能不能成立?美術館可以成立,為什麼戲院不能成立呢?有一天你們看到我的電影,會是沒有片名的,這個我一定會做到。我會直接寫上「蔡明亮」,演什麼不知道。電影本來就是可以這麼自由的,一個空間本來就什麼都可以包容,但你要是一個好的作品,以及你要會賣票(笑)。
《你的臉》,就是讓大家來看12張臉,加上李康生的臉,總共13張,我想讓大家好好凝視這一張張臉。同學問我在這部電影與坂本龍一合作的過程,坂本是我學生時代的偶像,後來他變成我的粉絲,誰都不知道會變成這樣子。我遇到坂本之後,他很開心,有一天我寫信給他,告訴他電影本來沒有想要配樂,但是想讓他看一下,如果他覺得可以,想要做什麼可以告訴我。結果坂本回覆想幫我做音樂,但要給他一個月的時間。
一個月後,他傳了13首單曲給我,他告訴我,我可以用一分鐘,也可以都不用。後來我用了90%。中間我們完全沒有溝通,我覺得也不用溝通,這是他看了這個作品的感受,他做了一個這樣的創作。我不能跟他說我要表達什麼,那樣就完了,就不是坂本龍一了。拿到他的音樂,我也不去思考他在想什麼,音樂該放哪裡也不問他,就用我的方式做。我們都有彼此的自由。做完後我給他看,他隔了兩個禮拜回我,說他當下看的時候非常開心,覺得很棒。
坂本近期的作品比較反璞歸真,他沒有一定要做那麼美好的音樂,做大家喜歡的旋律。他認真傾聽了這個世界的各種聲音,而我拿來成為我影像的聲音。這感覺很奇妙,我在配樂的時候,覺得坂本好像就坐在我的身旁即興演奏。最後很有意思的是,我這部電影裡面有些人在講話,也是配樂的概念,因為我想,話語其實沒有那麼重要。
看到了自己
創作就開始發生
同學問我,創作對這個世界,或對自己有什麼意義嗎?這麼說的話,月亮對這個世界有什麼意義?花呢?我們自己呢?我一直在想很多問題,我們都不能定義任何事情,但是我可以告訴你,創作是很個人的。生命很短,創作是一種抒發。我有時候會讀一些心靈的書籍,有一位印度的大師說,人淋了一次雨就不再淋雨了。淋過一次雨,就不會再有淋雨的感覺了。我們是很麻木的,我們都在找尋刺激,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找尋刺激。所以我說,人是非常奇怪的生命。
以前我念電影原理的時候,第一章,就是柏拉圖說人在洞穴裡面生活,看到自己的影子,就看到了自己,創作就開始發生。所以你要看到自己,人看不到自己,當然也看不到這個世界本來的樣子。我們都看到的,都是被改造過後的世界。
如果你有興趣讀佛經,《金剛經》說,「莊嚴佛土者,即非莊嚴,是名莊嚴。」意思是我們要把這個世界變得更莊嚴,其實是不必了,它本來就很莊嚴,它不可能再更莊嚴。人的認知好奇怪,越來越遲鈍,越來越麻木,越來越盲從,越來越不知道什麼是美。美就是,你可以欣賞存在的東西。
怎麼讓人再有感一些,再好一些?真的只有讓他更柔軟一點。你看到一幅很棒的畫,你會柔軟;你看了一部電影,講了一個很動人的故事,你也會柔軟。想讓人柔軟,就是要讓他遇到一個藝術品,就像我在青少年的時候遇到電影,我就走上了另一條路。好的創作是會改變人的。